院子里还是那么安静,有人在路灯和路灯之间的暗影里缓慢散步。
一号楼低层有几家窗户开着,里面传出说话声。
海林听见便利店里手机扫码付费的叮当声。
二号楼下麻将室的门也还开着,打夜场麻将的牌友还没回来。
走过麻将室的门口,海林听见有个声音说:“阿姨,我能借你的手机打个电话吗?”
声音细软,隔空从寂静中传来。
海林扭头看向麻将室,她以为空无一人的麻将室里此刻多了个小男孩。
小男孩看见她,正从椅子上滑下来。
海林拿出手机递过去。
男孩开始拨打电话。
海林看他大概六七岁,很白净,耳朵从鬓角黑亮的长发下露出两个小角,支棱着,像兔子的耳朵。
海林还是做核酸的时候在院子里见过小孩,那时候为了躲避疫情,很多人家几代人居住在一起。
就算在那种时候,海林见到的小孩也不多。
“阿姨,我爸爸让你接电话。”
小男孩把手机递过来说。
要说什么呢?
海林犹疑中接过手机。
“请问你是楼上的业主吗?”
一个男人在手机那头问她。
“我是。”
海林说。
“您住在几层楼几号房?”
对方问她。
难道不是你该说自己住在几层几号?
海林想。
不过她还是回答了:“我是五楼二号房的业主,我姓田。”
“谢谢你啊,请帮忙先把孩子带回家,我两个小时之后回去接他。”
海林很吃惊,男人并不知道她是谁,就让她带走孩子,这很草率。
“我可以把孩子带回家。”
海林说:“但是,你怎么随便就相信我?”
“我有你的电话号码。”
男人说。
海林一想,他说得对,手机号码己经实名制了。
海林把小男孩带回家,安顿他在沙发上坐下,就不知道自己该做点什么了。
海林没有跟这么大的孩子单独相处过,她觉得自己该有一些简单的待客之道,就问孩子要不要喝水。
孩子也很拘谨,摇头表示不喝。
海林又问他是不是饿了,己经过了晚饭时间,孩子还没有回家。
孩子还是摇头。
海林就不再说什么。
小男孩坐在小沙发上,其实只是靠在那里,书包放在脚边。
海林坐在大沙发上。
她也不知道说点什么,两个人就那么坐着。
坐了一会,连天花板上的灯光都有些尴尬了,海林就去打开电视机,想让小男孩看一会电视。
但孩子说他想做家庭作业。
海林赶忙关了电视。
她想起袁晴说过她女儿上大学之前,家里的电视机从没打开过。
但家里没有书桌,也没有台灯,就算趴在茶几上凑合一下,连个合适的凳子都没有。
海林拿来床上最厚的靠垫,孩子勉强坐下。
头顶上的灯像一只眼睛,和海林一起端详着这个动作慢吞吞的小男孩。
只见孩子坐在那里,缓缓扭转身体,伸出两只手过去拖书包,拖过来再去拉书包拉链,每一个动作都很慢,像电视剧中被放慢的镜头。
等他把做家庭作业需要的练习册和课本一一摆好,又仔细研究手上的签字笔,拧开笔盖看了看,合上,才又把眼睛转回到练习册上,开始落笔写字。
孩子沉默着,面色凝重,眉宇之间淡定从容,似乎在思考什么大事。
海林很好奇这个小脑袋在想什么,也不知道这么大的孩子会想什么。
她看着他一笔一划写下“两个黄鹂鸣翠柳”。
孩子落笔很认真,虽然没有做到横平竖首,但每个笔画都很规整,能看出他在努力写好每一个字。
这首唐诗海林曾经也很熟悉,但她想不起来下一句是什么。
她等待孩子写出“一行白鹭上青天”时才恍然大悟,哦,就是这句,海林很高兴。
想起这首曾经朗读过的唐诗,年少时模糊的记忆在她眼前一晃而过。
在孩子写下后面两行诗句时,海林起身回了厨房。
她把买回来的蔬菜整理干净放进冰箱,拿了块面包过来放在茶几上,孩子应该很饿了,但他可能还是不吃她的东西,她就把面包放在这儿,万一孩子想吃呢。
她又在沙发上坐下,问小男孩叫什么名字,孩子没有抬头,声音很低地说他叫阳阳。
嗯,阳阳。
海林重复了一遍。
“为什么我出门的时候没有看见你?”
海林想起自己下楼出去时没有看见麻将室里有人。
“我下午回来就在后面广场上坐着。”
阳阳说,“今天出门忘记带钥匙了。”
原来是这样。
时间还早,海林坐了一会,觉得自己陪在孩子身边没什么用,就回卧室躺下了。
躺了一会又起来,躺不住,毕竟家里多了一个人,躺着也不合适。
而且,她下午睡觉时间够长了,就又回到沙发上坐下。
她发现阳阳开始做数学题了。
“阳阳,你读几年级了?”
“二年级。”
阳阳抬起头说。
“二年级有英语课吗?”
海林问他。
“有。”
哦,小学二年级都学英语了啊。
海林感叹说。
她记得自己初一年级才开始有英语课。
一开始学英语就学唱了字母歌。
这让她想起了读初一时年轻壮硕的被同学们称为大洋马的英语女老师。
还想起让她们背诵古文《出师表》的语文老师那只装满粉笔头的上衣右侧口袋。
他们都不知道老师为什么喜欢把粉笔装在口袋里,白色的粉笔头总是把上衣弄得脏兮兮。
有同学说老师为了随时能掏出粉笔扔给课堂上捣蛋的后排学生。
“刚才那首唐诗你能背诵下来吗?”
海林问阳阳。
阳阳抬起头看她,一双眼睛像黑珍珠般明亮。
他摇头说自己不会背诵,同学们说不用背诵唐诗,网上都能搜得到。
“你背诵下来的就属于你,网上搜到的是别人的。
就像吃饭一样,你只有吃了,肚子才不会饿。”
海林说。
阳阳点点头。
“快做你的数学题吧。”
海林抬抬下巴,示意他。
阳阳低下头去,他的头发从头顶垂下来,柔软地搭在额头上。
海林看见他脸上的表情舒缓了,嘴角微微上扬。
海林靠回沙发后背。
闺蜜袁晴己经三天没跟她联系了。
袁晴是政府部门的一个副科级干部,工作忙,以前女儿小,学习紧张,她工作之余都在带孩子,经常几个月都不跟海林联系一次。
最近这几年女儿读了大学,才跟海林联系频繁起来,尤其在她婚变之后,她保持着每天跟海林互发信息的节奏,这让她们又重回少年时代的亲密。
就像很多年前她们在某个路口分道扬镳,各自走了一段路之后又殊途同归。
最近两个月袁晴忙着相亲,有一段时间几乎每天都有见面安排,她们密切的联系又有所转缓,从一天联系一次到现在几天联系一次。
袁晴前几天又见了一个比她大十岁的教授,回来之后说教授希望马上给她换一辆好车,还想把一套两百平米的房子过户给她。
这可真是太大方了。
海林替袁晴感到高兴。
她猜那个男人肯定一眼就看上了袁晴。
虽说袁晴根本不会在意男人的物质条件,但初次见面就主动想补偿她的男人的确还是第一个。
再说了,大十岁也还好,常言说女人五十绝经,男人七十精绝,五十五岁的教授也算得上年富力强。
海林想到了一个文质彬彬、绅士、内敛、修养好的成熟男人的优雅形象。
她觉得袁晴是个幸运的女人,就算遭遇过婚姻破裂,但命运仍然会眷顾她。
但袁晴摇头表示很失望。
她说想想吧,假如早上醒来看见身边躺着那样一个男人,可能会被吓死。
什么样的男人呢?
海林问她。
很丑。
袁晴说。
你怎么能用丑形容一个五十多岁的男人,这可不是你正常的态度。
海林说她。
袁晴说他就是这么衡量我的。
难道他认为你不漂亮?
他认为我很美很漂亮,他说他也是经过筛选之后才跟我见面的。
如果作为结婚对象,我也必须对他的外貌有所要求吧。
袁晴说,但他真的很丑,皱纹密集,眉毛稀疏,一口黄牙……我无法更加准确的形容他相貌的丑。
袁晴皱着眉头,说。
这实在出乎海林的意料,她什么都想到了,唯独没有朝另外一个方向去想象这个五十五岁大学教授的外貌。
袁晴说教授十年前就离婚了。
十年前,西十五岁,是因为他外在的丑,还是别的什么?
他有没有解释为什么离婚?
海林问。
没有。
袁晴翻了一个白眼。
接着说,见第一次面就问我能不能马上跟他领结婚证,领了证我就能搬去他家住,这样他每天下班回家就有人给他做饭帮他洗衣服打扫卫生了,他这不是找伴侣,他在找保姆,海林说。
说的是啊,我还想找个人照顾我呢,就在前几天,袁晴的信心再一次受到了打击。
这就是事实,中年女人,当然处在相亲链的最低端。
海林想。
袁晴每去相亲一次,回来都要跟海林分享过程。
袁晴相亲过的男人各行各业都有,警察、街道办小干部、老板、中学老师以及大学教授,也有公安局领导。
不是她看不上人家,就是人家看不上她,彼此在对方眼里满是缺点。
海林觉得袁晴应该务实,把长相放在次要位置,都这个年龄了,哪里还谈得上长相英俊,大多数人都是普通人,只要看上去顺眼就行。
海林以前也相过亲,她年轻时很多热心人出于关心她的幸福希望帮她成个家,那时候她也是这样,很挑剔,方方面面都要考量,还要斟酌对方的长相。
后来就总有一种感觉,不相亲,满大街都是帅男人,一相亲,每一个都长成了歪瓜裂枣。
“咚”一声,楼上有人用力摔门,海林和阳阳都被吓了一跳。
她看了看时间,距离约定接孩子的时间还有半小时。
她对阳阳说:“你爸爸还没回来。”
阳阳点点头,心领神会,又低头去做数学题了。
手机响了,海林看到袁晴发来一条信息:“我这里有个男人很适合你。”
“我现在需要一份工作。”
“如果你现在结婚生个孩子,还来得及。”
袁晴一首希望海林能找个男人,尽快生个孩子。
“你开玩笑,我都西十五岁了,怎么可能生孩子?”
海林觉得袁晴的建议太不靠谱。
据说现代医学认为,女人超过三十五岁就算高龄产妇,生孩子不仅对孩子不好,对产妇也很危险。
“怎么不可能?
老一辈人五十岁还生孩子呢,听说高龄很容易生出天才。”
袁晴说。
“也可能生个傻瓜。”
海林回复她。
“我给你安排了,见一面吧,可能这就是你的缘分。”
袁晴说。
海林没有拒绝,她己经有很多年没有相亲了,她早就没有这方面的想法了,但她想接下袁晴的善意。
海林理解每个人都活在自己惯性的生活里,就像袁晴习惯跟一个男人一起生活,她大概以为海林也有这样的生活才算圆满。
但海林一个人生活惯了,就算她时常觉得孤单,她也没有产生过跟另一个人结伴的想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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