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迟看了眼腕表时间,正好走到了三点半。
他也不耽搁,长腿一迈,就径直往最里面的软沙发座位走去。
商迟没刻意压轻脚步声,硬底皮鞋踏在瓷砖地上,发出轻微的哒哒声。
在他视线中,少女放下瓷杯的动作一顿,慢吞吞抬起头来,看向了他的方向。
离得近了,看得也愈发清楚。
那张小脸玉润白净,细眉秀气,杏眼如水,琥珀眼瞳仿若深潭映月。
只是……目光空茫茫的,没有焦距。
商迟蓦地停步,站在了桌边。
眉梢紧紧蹙起。
他有些不敢置信地想,他妈不会给他找了个……小瞎子?
商迟一直没出声,静静坐着的少女有些疑惑地眨了眨眼,犹豫又试探地,轻轻出声:“商先生?”
声线清润柔软,像是秋日沁凉的一缕微风。
商迟不着痕迹又打量她一眼,敛下长睫,在对面的软沙发上坐下,嗯了声,“你好,我是商迟。”
话音落下,少女仿佛听到了什么不可思议的动静,倏地怔住,视线凝固,连唇瓣也微微张开。
她的胸膛小幅度起伏了几下,搭在桌边的手指甚至不受控制地轻颤。
可惜这时店员送来了菜单,商迟偏头接过,随意点了杯拿铁,错过了这一幕。
再投注视线时,少女已经恢复了平静。
她合拢双手,将发颤的指尖压在掌心,语调柔软:“商先生你好,我是明箬。”
商迟无声念了下她的名字,注意到说完话,明箬又捧起瓷杯,有点儿无所适从的,小口抿了拿铁。
薄薄眼皮隐约泛起粉,水润润湿漉漉,像是被指腹揉过的花瓣。
店员送上冰拿铁。
商迟移开视线,端起瓷杯,喝了一口。
冰凉丝滑的液体滚入喉咙,浮在上层的冰块碰撞出细碎声响。
商迟放下杯子,神情倦淡。
虽然被明箬的眼睛情况惊了下,但不影响他本来的婉拒打算。
他开口道:“明小姐,你知道我的具体情况吗?”
明箬握着瓷杯,摇了摇头。
“贺阿姨只说了你的年纪,别的什么都没说。”
商迟也猜到了。
自家集团做大做强,发展时不可避免和别的公司有摩擦。
正所谓君子不立危墙之下,财不露白,尤其是发生过亡命之徒开车想要撞商家车这种事后,在外,贺吟几乎不提及自己的身份。
贺吟给自己的人设是——姨有点小钱。
这么想着,商迟略微往后靠,面不改色开始胡说八道。
“那我简单说一下我的情况。”
“我现在在越深集团工作,不过是合同工,工资不高,一个月就……五六千吧。”
够低了吧?
商迟回想着之前听到的茶水间闲聊,继续编。
“我工作这几年存了一点积蓄,前段时间买了辆代步车,基本把钱花完了,现在没什么存款。”
“我烟瘾比较重,每天要抽一包烟,有时候应酬也要喝点酒。”
假的。
“不过我这人不打牌不赌博,也是个优点。”
这倒是真的。
“我希望我未来妻子是个温柔顾家的性格,我的工资可以上交,每个月要给我生活费,我应酬回来有人能照顾我。”
商迟顿了下,看着明箬认真倾听的模样,屈指蹭了下鼻尖。
他都这么大言不惭了。
明明茶水间里那男同事说完类似的话,就被里头的其他同事嘲讽了——
“对对对,你抽烟喝酒但你是个好男孩。”
“我懂,工资上交,但老婆五千要老婆承担家庭全部支出顺便养个小孩,什么,钱不够?都被老婆败家花完了吧!”
“哇塞,洗衣做饭做家务带小孩,还要照顾你,请问你给兼职家教的住家保姆一个月多少钱啊?温馨提醒,好点的保姆现在都月入几万了哦,你不会一分不给,嘴一张只有老婆我爱你吧?”
诸如此类,把那男同事讲到破大防。
怎么明箬一点儿都不觉得生气呢?
商迟的沉默被当做了话语的结束。
明箬蜷着指尖,轻声开口:“我目前以接兼职工作为主,偶尔会跟着我老师出差去别的城市,进行古琴演奏工作。”
“家庭方面,我现在是独居状态,父亲再婚,母亲有给我留一笔遗产,在银行存了定期,每个月的利息足够覆盖我的日常支出。”
商迟又想皱眉了。
屈指在桌上敲了敲,还是没忍住,“明小姐,其实你可以不将自己的情况说得这么详细。”
他举例:“毕竟人心难测,就像前段时间上过新闻的那个案子,有专门的团伙以相亲的名义靠近单身人士,诈骗金钱和感情。”
商迟还是很委婉的。
更具体一点,是以残障人士为目标的诈骗,从来都不少。
“……”
明箬垂着长睫,哑然般半叹半笑,“你不会的。”
她声音太轻,商迟没怎么听清,下意识追问,“什么?”
明箬唔了声,自然回道:“你是贺阿姨的儿子,应该不会的。”
商迟的视线扫过她纤细伶仃的手腕,啧了声,没好气道:“还有可能是我们联手做局,骗你呢。”
明箬弯着眼笑。
她不笑时,眉眼清软,眉梢若有似无带着浅浅轻愁,白净小脸也仿佛带着薄薄病弱。
可笑起来,杏眼盈盈,脸颊边一对梨涡,甜得让人心软。
商迟莫名有些不自在。
他又端起拿铁,咕咚吞了口冰凉的咖啡。
这几天都没好好休息,一下飞机还来灌冰咖啡,商迟只觉得太阳穴突突的跳,屈指揉了揉发胀的额角,决定直接结束这场意料之外的会面。
“明小姐,非常抱歉,我暂时还没有恋爱和结婚的打算。”
商迟选择了直接坦诚,“今天这场见面是我妈先斩后奏,我也是前不久才刚知道。”
前不久——指十几分钟前。
商迟自觉已经做到了足够的礼貌。
明箬怔了下。
她慢慢开口:“我明白的,其实,我最开始也只是不想让贺阿姨失望。”
那双蜜糖般的琥珀眼瞳,顺着声音传来的方向,精准“看”了过来。
明箬说:“我回去会和贺阿姨说清楚的。”
那对梨涡消失了。
商迟又莫名其妙生出了些不忍。
总感觉自己做了什么丧心病狂的事。
但相亲这种事,不能敷衍不能拖拉,不想接受,就要清楚给对方一个答案。
商迟沉下心,低声询问:“我送明小姐回去?”
明箬轻笑着摇头拒绝了。
“谢谢商先生,不过我等下还有别的安排,这边的路也很熟悉,就不麻烦你了。”
商迟敛眉,低低嗯了声。
他招手,结了账,站起身后,又迟疑着看了眼明箬。
像是察觉到他的视线,少女微微抬眸,视线无焦距地落在空中,站起身后又有些突兀地伸出手,弯唇道别,“商先生,再见。”
悬在半空的手被一只温热修长的手礼貌回握。
那点儿暖意一触即离。
商迟:“再见。”
他转身离开了。
那股从来时就淡淡充盈的雨后森林般清冽的气息,也彻底远去。
明箬在原地站了会儿,慢吞吞收回手。
刚刚那一下交握,拇指指腹蹭过男人的右手虎口,摸到一颗小小的浅浅的痣。
她蓦地弯起唇,低眸笑了下。
又坐了回去,双手捧起已经有些凉了的拿铁,安静喝完了最后一口。
才起身,将折叠好的盲杖展开。
店员小姑娘一直注意着这边,见到明箬起身,又哒哒小跑过来,热情地送她出门。
明箬站在路边,抬手拦了辆出租车。
师傅问:“去哪儿?”
明箬摩挲着盲杖手柄的花纹,轻声道:“城北墓园。”
出租车启动。
明箬扭脸朝向阳光洒落、暖意融融的窗户,释然轻叹,唇瓣轻动,又说了遍再见。
如果没有意外,应该会是和他的最后一次见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