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本以为,能将妩媚动人的杨贵妃演的入木三分的男伶,怎么也该是有些脂粉气的,但他虽纤腰窄背,目若魅狐,却声朗气清,容秀明澈,更像是上好的羊脂白玉细腻无暇,令人视之忘俗。
我从不重美色,但偏偏惑于他的一双狐狸眼,下意识在他施礼时托了一把,却见他倒吸一口冷气,猛地将手抽了回去,动作间,便瞧见了他欺霜胜雪的手臂上,竟有着交错的淤痕与伤口。
他察觉我的目光,立刻慌乱地掩饰,口中连连告罪。
我一向感情淡漠,同情心更是没有,却不知怎的,无论如何无法将眼睛从他身上移开。
侍女极是不忍,脱口追问之下,才得知他漂泊江湖多年,上月才至京都,母亲突染重疾过世,又身无分文,不得不卖身葬母,却不想落入魔窟,受尽凌虐,遍体鳞伤。
我素来以蔫儿坏为怀,绝无充当救世主的觉悟,可这样一个纤弱美少年跪在我的脚下,仰着巴掌大的小脸,用那双泪濛濛的眼哀切切地望着我时,我竟陡然而生几分怜惜。
他小小地捏住我的衣角,喉音呜咽:「姐姐,我好疼。」
他指节收紧,容色悲楚: 「姐姐,我会很听话。」
他目下嫣红,眼角坠泪:「姐姐,你收了我吧。」
我那岁数被一个二八年纪的少年叫姐姐,我心不心虚?
当然不了。
我不仅不虚心,我还很平常心。
毕竟他若是开口就称姑姑,我是不可能收了他的,这辈子都不可能,这种眼力见儿,还是别当男伶了,当哑巴正好。
况且我死的时候,史书可写了,福禄寿太后生活优渥,养生得法,薨逝时仍面容姣美,丰肌艳态,宛若少女。
没错,福禄寿就是我的谥号,我生前闲的没事亲自选的,相当符合我大俗即大雅的气质,我很满意。
不过宛若少女纯粹瞎扯,美艳少妇当之无愧,也没其他秘诀,就是天赋异禀的年轻,不然也不会总有人将我认成二十几岁的薄妃了。
我居高临下地看着脚下柔软可欺的少年,他脸上有一种哀婉破碎的凄美,恍若囚困在兽坑中濒死的小小白狐,奄奄一息,呜呜低咽,凭人拿捏,却越是染了血,越有一种惹人心怜的孤弱无依。
我十分动容,然后拒绝了他。
因为我不喜欢麻烦,更不喜欢自找麻烦,而他看起来真的很麻烦。
毕竟我的人设是冷漠无情,而不是温柔多情,没那么多的善心好发。
所以我将他紧捏在手中的衣角一寸一寸拽出来,看着他眼中的希望期冀一分一分寂灭,面无表情地起身离开,任他跌落在地,孤影萧瑟,如坠深渊。
但他这深渊也是有点浅,不过半柱香的时间,我就在出去的第一个路口,又遇见了他。
准确的说,是先遇见了小偷,而他在小偷逃跑时,绊了小偷一跤,然后将落在地上的荷包拾起,清干净了递还给我。
很体贴,但并不能令我改变主意,毕竟发乎情止乎于了价钱。
可他竟也并未多言,倒让我有几分意外。
毕竟红馆盘踞京都几十余年,背后势力错综复杂,全京城能救他且全身而退的不多,我算其中一个。
谁知到了第二个路口,那块硕大的牌匾重重砸下的时候,又是他一把将我护在怀中,替我挡开了危险,而他的后背却被牌匾的尖角狠狠划过,血瞬间就渗透了半身衣衫,引得周围一片惊呼。
他却松开我后退一步,彬彬施礼:「情势紧急,唐突了。」
侍女诧异地看着他,脱口道:「你受伤了!」
「无妨。」他语气从容,云淡风轻,向我宛然一笑:「姐姐,我没事,不疼的。」
这话说的,他为救我受伤,我难道能视而不见?
我能。
但我还是收了他。
也没啥特别的想法,就是不想再跟他下个路口见,忒败兴。
虽然我内心更倾向路见不平,绕道而行,来路不明,弄死再说。
但我并不怀疑是这些巧合出自他手,因为他没有这个本事。
红馆馆主的凌虐之癖,我早有耳闻。
小偷和牌匾,也不是他一介伎子能够操控。
所以他只是纯扫把星而已。
还总是扫着我走。
我又不能杀了他,就只好收了他。
据说侍女去赎人的时候,红馆的馆主还不乐意,叫嚣着要给点颜色看看,知道我的身份之后,果然给了我赤橙黄绿青蓝紫七个色儿的男伶。
成吧,他们八个正好凑两桌麻将,就是我显得有点多余。
而我那阵子在皇家别苑避暑,随口将他们安置了,转眼就忘在了脑后,第二日回宫也并未带上。
再次见到解语花,已是初见他的一年之后,也就是我死前的一个多月。
夏日暑气来的酷烈,本是定下去避暑山庄,却不想就在我的寿诞前夕,皇家别苑竟出现了祥瑞,还是几百年难遇的那种。
不是我说,人祥瑞出现一个你们抓一个,搁我我也不冒头,不难遇就怪了。
然而狗鹅子却龙心大悦,立刻改了去处,钦定在别苑为我庆寿。
为表孝心,他每年都会为我的寿辰大肆庆贺,生怕我不知道自己离入土又近了一步
而我,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变老,却假装满脸都写着开心。
筹备寿宴的仆婢甚多,虽然尽是手脚麻利,动作轻悄的,我却仍嫌吵闹,一早便划小舟入了听荷塘。
悠悠行至湖心,懒懒仰卧在船头,远望过去,天色湛蓝,万里无云,伸手拨过清凉湖水,便有一圈一圈的涟漪荡漾开来,安稳静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