朝露未滴,晨光初醒,永乐王府内天色将明时便人行匆匆,此去北羌少则两月余,稍作耽搁,再加上一月路程也是正常不过。于是这车马物资之多,便是齐整地从院里排到了府门外的玉盘街上。
行远瞧着这车队壮观,不免腹诽。燕郊看似中立,但绝非友邦,也正因出使中立国,难保四邻不生事端。这永乐王是久居皇城,养尊处优惯了,真当去游山玩水去不成。
另一边,肖言琅仰头看着青冥在枝头摘绿叶,只瞧那孩子拢起身前短摆,将那带露的叶子摘下尽数用衣摆盛着。
肖言琅与行远道,“去取个小竹篮来。”
行远黑着脸从王府膳房小厮那取来了小竹篮,将篮子递过去。
忽然间,数枚绿叶陡然间飘扬凌空,竹篮脱手,行远伸出去的手臂被折回狠狠扇了自己一耳光,右膝弯同时遭重踢,屈膝跪地。
青冥起脚踩上行远右肩。
竹篮落地。
“你!”
行远怒意横生,拔刀扫开青冥踩踏他肩上的右腿,挥刀直逼青冥面颊,“这是永乐王府!不是容你等枭卫狂悖放肆的苍龙魁!”
青冥左脚立于原地,稍稍侧身便闪开行远攻击,而行远连青冥何时拔刀都不曾看见,望舒已抵至他咽喉。
行远好歹也是沙场多年,身手不凡,举刀挡开望舒,刀刃横扫向青冥腰腹,只见青冥轻巧转身,以望舒刀背重击行远右后肩。
右肩说痛不如说是骨麻,行远刀落,被震得往前趔趄几步才站定。
行远回身捡刀,抬眼,望舒刀尖已指他眼球毫厘之处。
原本袖手旁观的肖言琅于此时幽幽开口,“住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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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远鼻腔里重重地出了声气,握紧刀柄,就在此时,他的肩膀再遭重击。行远身形一歪,再次单膝跪地。
青冥手中望舒刀重抵行远右肩,刀刃紧挨行远侧颈,稍一动就能破皮见血。
青冥下颌微抬俯视行远,虽十五年少,身姿却是高挑挺拔擢擢如竹,垂眼看人已然睥睨之态。
行远窘迫更震惊,“你敢!”
“青冥大人!”行远话音未落,肖言琅已开口,而此时,青冥看似分毫未动,他手中的望舒刀已切进行远侧颈。
侧颈破皮渗血,行远吃痛瞪大了眼睛,不敢动弹。
肖言琅将小竹篮递给青冥,“摘吧,放这里。”
望舒绕青冥手背旋过两圈,插入后腰横横的刀鞘之中。青冥接走竹篮,真就回头继续去摘树叶。
行远起身,低声道,“属下一时鲁莽,请殿下责罚!”
肖言琅拢袖站着,看着树上摘采树叶的青冥,“你以为,他不敢?”
行远下意识地摸了把侧颈,满手鲜血,但伤口不深。他睥一眼青冥,压低了声音,“可这是殿下的王府,您是亲王,我是您的府兵经统领,也有官品在身。再如何,总该敬您亲王身份,枭卫再是狂妄,岂敢无法无天?”
“他的任务,只是保护我。”肖言琅看向远处的青冥,卫威曾谢他为他苍龙魁送去一宝贝,父王曾说青冥是一把好刀,“有惧怕才有敬畏——无视生死者,如何?”
怎有人无视自己得生死,行远不信,“以他的身手,杀我不过三五招。”
这一点,行远承认。反观之前情形,青冥更多是震慑,刀尖几次直逼他的要害之处,真敢下手,刀尖应早在他反应过来前就洞穿了他。
因何震慑,无非是青冥敏锐至极,察觉到他不小心流露的不屑。
到底还是顾及,否则也不会被轻易叫停。只是委屈了永乐王,叫区区一枭卫“大人”。
行远揖礼请罪,“殿下屈尊,卑职罪该万死。”
肖言琅轻笑,不再多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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楚河来时,便是看到这副情形,传闻中苍龙魁七大枭卫最年幼的一位,正在树上摘叶子玩。
树下永乐王双手拢袖站,闲适站着,一旁是王府侍卫统领行远正朝肖言琅揖手,低头俯身。
“楚大将军来了。”肖言琅弯眼笑道。
来永乐王府这一路,楚河自然看到了肖言琅此番出行的阵仗,上前便问,“殿下打算这般出使?”
肖言琅耸耸肩,本不打算多说,但见楚河皱眉,便说,“有楚将军护送至边境,还有何忧?”
楚河仍皱着眉,不着痕迹地睥一眼行远,府院中此时来往下人也不少,话到嘴边也不得说了。
倒是肖言琅全无顾忌,“传言璟阳之乱后,璟阳王氏余孽便是往燕郊与北羌方向逃窜。”
楚河与行远双双脸色骤变。
楚河一时无言,行远慌忙上前,低声道,“殿下,此处不宜。”
璟阳王氏,这是断不可贸然宣之于口的词与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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离晋曾有四大名门,其中常山薛氏于先帝在位时便已落没。余下三大名门,璟阳王氏、慕河赵氏、湛北林氏三族,豪门之盛曾经皆是远胜于一方诸侯,在野在朝动辄都可撼动朝局。
宣武五年,王氏定国公在巡视江北时感染疫症,不治而亡。同年,定国公府遇袭,几乎灭门,府邸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唯小郡王王璟澈失踪。
宣武七年,边关小国滋事,动乱频发,王氏义康大将军率青猊军戍边镇压。
宣武十年,陛下念王大将军有功,召回京都,封其太尉,其子王尉风为镇北将军统率青猊军右麾。
宣武十一年,监察司密报,四大名门之首璟阳王氏通敌,陛下降旨令苍龙魁协助监察司暗中彻查。历时三月,彻查结果却是璟阳王氏有不臣之心。
陛下震怒,连发三道圣旨出兵镇压。在此次镇压中,王尉风率部分青猊军对抗朝廷。
宣武十二年,青猊军解体,参与叛乱者或死或俘。有官职者,百夫长及以下流放千里,其上皆处极刑。
王尉风于此次叛乱中被杀身亡,头颅被带回京都于城门悬挂曝尸三日。
太尉王义康斩首,其长姐王氏贵妃打入冷宫,但不久后,贵妃于冷宫中病逝。其子贤王被褫夺封号削爵降为郡王,迁离京都,也在远迁途中罹病不治而亡。
至此,璟阳王氏彻底覆灭。
是为璟阳之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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肖言琅仍是无声轻笑,楚河看着肖言琅,仍旧无言。
那厢青冥终于摘够了树叶,小竹篮果真是装的满满当当才从枝头跃下。
肖言琅边看着那孩子对着绿叶挑挑拣拣地正起劲,偶尔会捡一片放在唇边吹吹,无声,便又换一片再试。
楚河告辞先行,称将整队在城门处等候,肖言琅送楚河往府外走,行走间,肖言琅忽而说,“若璟澈还活着,应该很想杀我报仇吧。”
楚河的脚步骤然一顿,“殿下可知自己在说什么?”
肖言琅自顾自地说,“只有他的尸骨没找到。我一直觉得传言中逃往燕郊与北羌的王氏余辜,或许就是寻着璟澈去的。”
“肖言琅!”即使楚河压低声音只剩下气声,这气声也是撞出来的力道。
肖言琅不笑了。
楚河也平和下来,“言琅,你不必试探我。”
肖言琅仍沉默,楚河想起那招摇的王府车马,“你诸事推托,称懒,唯独这桩差事,你莫不是想——”
“怎么会。”肖言琅又是惯常的轻笑。
楚河不信,紧盯着肖言琅的脸,怕是错过言琅脸上容他察觉的细微表情。
肖言琅仍是面带微笑地,“燕郊和北羌已然与当年王氏幸存者牵扯上关系,即使我不自请,也会落到我头上。”
“你可以继续托懒,继续当你的赋闲王爷。”
“即使此次不需我前往,也不过是时间问题。”
楚河一时不解,“何意?”
肖言琅看看天色,该起程了,“闲居久了,是该出来走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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